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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敌我识别(2 / 2)




葛蕾蒂忽然皱起了眉头。



「……这就难说了喔。」



意外的一句话让蕾娜眨了眨眼。



「这是什么意思呢……维契尔上校?」



「我跟他们……跟诺赞上尉他们只有这一年来的交情,我先声明,这只是我在这段期间内的感受……」



面对微微偏头的蕾娜,足足大她十岁的女性将校,用一种陷入沉思的神情说道。她开口的双唇上仔细涂了口红。



军服胸前不同于蕾娜,长年累积的战功与经历以勋表的形式连接成排。



「那些孩子并不是坚强,不过是不坚强就无法生存而已。只是在那种过程当中,削去了柔弱的部分而已。」



这意思是──他们不是不会受伤。



而是已经伤到了尽头,已经削减到没有受伤余地的意思……?



「你所说的这些属于他们柔弱的部分,就是被那种恶意削掉的喔。或许遭到他人蛮横对待及侮辱时,气愤并挺身面对才是正确的态度。可是那样不就等于……要他们受到二度伤害吗?」



虽说不至于用上真枪实弹,但重达十吨以上的「破坏神」一面互相施展高速机动动作,一面虎视眈眈地准备攻击对手背后或侧面的模拟战斗,对于不习惯的人来说仍然很吃力。



不知是因为疲劳,还是被对手耍着玩了半天眼花,达斯汀结束任务报告后,便摇摇晃晃地前往淋浴间。只见瑞图一边说着「我先走喽──!」一边就从他身边脚步轻快地跑过。



目送两个形成对比的背影,辛皱起眉头。



各战队的人员部署,属于战队长辛的权限范围。他根据特军校的成绩以及在共和国的战斗纪录,大致上已经做好了决定──虽然基本上是沿用在共和国的战队编组──但其中一个人就有点麻烦了。



安琪靠着走廊的墙壁,似乎在等辛出来,对他说道:



「你在烦恼如何安排叶格的位置吗?」



「……是啊。」



比方说瑞图虽然小达斯汀三岁,但那个少年在辛调到先锋战队之前,就已经在他的队上担任处理终端了。两年的战斗经历以幸存的处理终端来说虽然较短,但还是比达斯汀长得多。



这两年的差距一旦运用起「破坏神」难免就会如实地反映在演习时的胜率,还有战斗后疲惫的程度上。



「我是欣赏他的志气,当然也不希望让他白白送死。他只是决心与实力之间的落差还有点大而已。」



「我打算暂时将他安排作为备用战力,不过……这次的作战恐怕没办法有所保留。」



「……要不要交给我的小队来带?」



辛回望安琪,她面露些微苦笑。



「你不是本来就这么打算吗?负责前卫的辛跟赛欧的小队不用说,莱登经常与你搭档,所以一样要待在最前线。但是可蕾娜是狙击手,行动基本上都必须隐藏行踪,不能让容易被发现的生手直卫跟着她……我的队伍负责大范围压制,对双方来说都是最安全的,对吧?」



辛稍微想了想,便点点头。



虽说有令人担心之处……但正如安琪所说,辛原本也认为让她带是最好的选择。



「拜托你了……不过,如果你觉得有困难……」



「不要紧,这点大家都一样,白猪本来就是那样……对吧?」



所有八六都有过遭受共和国践踏的经验。



「是啊。」



「上校也是。」



辛听到意外的称呼而眨眨眼,安琪对他苦笑着耸了耸肩。



「上校要是也能这样看开……要是能早点放弃共和国,认为他们本来就是那样,你也不用这么烦心了吧。」



她那天青色的眼眸,像是表示关心,又像有点气恼。



「……是啊。」



演习中收集到的知觉同步数据,以及处理终端的定期检查结果,会全部送到阿涅塔手上,而她此时正在全像萤幕上开启这些资料做确认。



目前没有引起她注意的异常运作,也看不出对身体的影响。这种技术在共和国行之有年,阿涅塔知道大概不会出问题,但绝不会有所疏忽。



因为她是希望这样能稍稍帮助到他,借此赎罪,才会志愿转调的。



不知道浏览到第几页电子文件,阿涅塔看到那个名字与附加的人像照片,停住了手。



「……辛。」



无意识地伸到一半的手,在空中停住。不知不觉间,她紧紧咬住了涂上淡淡口红的嘴唇。



「──诺赞上尉。」



一出声呼唤,形式上点头致意后就打算离开的他回过头来。



「有什么事吗,潘洛斯少校?」



那静谧的血红双眸,以及感情色彩平淡的白皙面容。在十年的岁月里长高不少,体格清瘦,但经过长达七年的激战而百炼成钢。宛如一把经过淬炼的利剑,寂然伫立于月影疏落的古战场。



过去的他并非如此。



以前的辛,不会用这种面对陌生人的眼神看阿涅塔。



「辛,你其实记得我吧?」



在他们前去执行特别侦察任务后,蕾娜向阿涅塔坦承过,她真的没听辛说过阿涅塔的事。她说辛连名字都没提过,恐怕是完全不记得了。



阿涅塔认为那是通篇谎言。



辛不可能忘记。那时自己骂他是肮脏的有色人种,对辛而言应该是一场恐怖的背叛。应该会感到无比绝望,不敢相信就连最亲密的阿涅塔都说这种话。岂止如此,阿涅塔还对他见死不救。明明有机会帮他,却闹着无聊的别扭,眼睁睁让人把辛与他珍爱的家人……送进了强制收容所。



辛之所以会失去家人,而且被迫在想必有如地狱的第八十六区战场持续战斗长达五年,有一部分原因出在阿涅塔身上。



辛不可能不恨她。



绝不可能不憎恨她。



阿涅塔以为接机的时候,因为算是某种公共场合,所以辛克制住了。



或者正因为辛并未原谅她,所以故意假装不认识。



即使如此,今后大家都在同一个队舍,多得是没有闲杂人等介入的讲话机会。他很快就会跑来讲些什么……阿涅塔是这么以为的。



然而后来日子一天天过去,却什么事也没发生。



难不成……



难不成他是真的……?



「我是亨丽埃塔……是丽塔啊。曾经是你的邻居……你应该……记得吧……?」



怎么可能会不记得。



结果辛只是用有些困惑的眼神注视她,又用同一种目光缓缓摇了摇头。



啊啊,他真的长高了……阿涅塔抬头看他,这样不合适的想法突如其来地闪过脑海。



因为记忆中那个儿时玩伴的少年,与年幼的阿涅塔个头一样高。



「……抱歉。」



那种眼神,是当年的他绝不可能对她露出的……面对完全陌生外人的目光。



蕾娜事前听阿涅塔说过,今天会找辛谈谈。



她的目光让决心与觉悟给覆蔽而显得暗淡,并说假如发生了什么事,都是自己造成的。所以无论如何,都希望蕾娜不要处罚辛。



虽然蕾娜认为不会发生什么事。



因为身为八六的辛有着自己的骄傲,想必不会允许自己做出跟共和国白猪一样的行为,况且──他恐怕根本不记得了。



在日暮时分,明明即将熄灯却没开灯的昏暗房间里。



只有瘫坐在地板上的影子,受到走廊上的光线衬托而朦胧浮现。



「……阿涅塔。」



「他……不记得了。」



「…………」



果然……



「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呢。不记得我们每天一起玩,不记得他住过的第一区的家,不记得我们玩过探险游戏的庭院。被送到强制收容所之前的事情……他真的全忘了。」



经过十年以上的时光重逢的辛──在第八十六区长年战斗到获得「死神」别名的八六少年,在战场的惨烈下日削月朘到了这个地步。



所谓的磨削,就是削除多余的部分。辛被磨利成斩杀「军团」的一把利剑,战斗上多余的部分,都已经被刮削掉了。



事到如今,阿涅塔才似乎能够明白,所谓在第八十六区的那种没有支援与指挥的战斗之中,长达五年与「军团」进行无穷无尽的死斗并存活下来,是怎么样的一回事。



若维持正常的心智,绝不可能活着。



原来竟是那样的地狱。



阿涅塔双手掩面。



「……那我该怎么做?」



她就像迷失方向的小孩,声音虚弱又细微。



「我早就知道他绝不会原谅我,不原谅我也没关系,我必须道歉。但他根本就不记得我,我连想道歉都没办法。这样的话,我是要怎么做才能补偿他……!」



经过压抑,有如惨叫的哀号,让蕾娜悄悄垂眸。



以前蕾娜想过,遭人彻底遗忘,对阿涅塔而言也许是种诅咒。



正是如此。



罪过需要惩罚,纵然不受宽恕,对罪人而言,仍然需要谢罪并做出补偿。



一旦遭到遗忘,就连这点事也办不到了。被抹灭的罪过,再也无法谢罪或补偿。



阿涅塔的罪过永远不得消除。



即使这也是站在加害者的立场,单方面的,令人浑身发抖的自私心态。



虽说不记得了,但辛似乎也有他的感触。



不同于总部基地提供军官以上阶级的个人房间,邻近前线的这座屯驻基地是多名处理终端共用一个房间,因此很难有机会独处。



蕾娜到处找辛,最后来到了机库,看到辛靠着自己座机的装甲,翻开了书却似乎没在看,感觉好像在深思某些事情。



可能是注意到鞋跟的声响,辛视线朝向蕾娜,继而有些无力地摇了摇头。



「……希望你别太生气。」



「我不会生气啦。」



不记得阿涅塔的事……也不记得过去在第一区生活时的事,并不是辛的过错。



「可是,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吗?那个……就算不记得了,只要讲讲话,应该能稍微回想起一部分……」



「说我小时候有个玩伴,我只能说或许有……但无论是长相还是名字,都已经不记得了。」



当然。



更不用说跟那孩子吵架后,不欢而散的记忆。



「……压制第一区之后……」



辛自言自语般说话的侧脸,像个无家可归的小孩般落寞寡欢。



「有人跟我说查出了我跟家人住过的房子,所以我就去看了一下。对方说理应已遭销毁的处理终端人事纪录不知为何留了下来,我家就是从那些纪录追溯到的。」



「…………」



蕾娜知道。那是保存在国军本部地下仓库深处的战死者纪录。



其实是蕾娜告诉联邦军那里应该有些资料,请他们做确认的。只是在开封之前,她并不知道里面藏了什么。



自大规模攻势起,持续两个月的战斗正如火如荼进行时,某位士兵透过无线电将这件事告诉了蕾娜。那人说他接手了前任的工作,本身也参与其中,将战死者的纪录隐藏并保存起来。



他说他原本是管制官。



在战争中失去工作,为了图个温饱而从军。



一直看着少年兵担任「无人机」的处理终端而死,最后他再也承受不住。



在他连管制工作都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才十岁出头的少年兵担任战队长的战队全军覆没后,他选择结束,向人事处申请调职通过。



──但是,米利杰上尉。到头来,人终究无法逃避自己犯下的罪行。



通讯另一头的士兵这样说时,似乎在哭泣。



──我后来又见到了那个战队长。上尉,您也是知道的,就在先锋战队的队舍。



──是我为他们拍下最后一张照片。



──我以为我要发疯了。



──当时我见死不救的少年兵还活着,然后半年后他真的会死。遇到这种状况,我这次一样无能为力。不……是不愿意伸出援手。



──现在,报应来临了。不只我……整个共和国都会死于这场战争。死了,然后被人遗忘。可是,说不定有一天,有人会想起他们的事……



老天爷或许听见了这份祈祷,八六的战死者们照理来说应该会连存在都遭到消除,但几乎所有人的人像照片都留了下来,对于其中几名幸存者而言,就像辛这样,还能作为线索追寻遭人剥夺的过去。



蕾娜还记得,这是以那位怯懦、善良的人事处士兵的性命作为代价。



「怎么样了呢……?」



「就是一栋陌生的房子。」



即使亲眼看到也一样。



他说,他还是想不起来──……



「……无所谓。」



声音似乎……



就像在劝慰自己一般。



「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从来不会让我痛苦。没有那些记忆,我一样能战斗。不记得故乡或家人,还是能打倒『军团』。记得不必要的事情会变成绊脚石,我反而还嫌那些记忆碍事。」



害怕失去,会妨碍前进的脚步。



舍不得失去,会让人裹足不前。



他必须将战斗不需要的部分一个个割舍掉,否则就……活不下去。



「以前我只要想着诛杀哥哥,就能活得下去。只是一回神才发现,就连哥哥的事情,我也几乎想不起来了……这让我觉得有些寂寞。」



因为我无法记住哥哥的事。对,在第八十六区,辛的确这么说过,说所以他很高兴蕾娜愿意记得。



「……辛,我听说你的祖父仍然健在。」



那是齐亚德帝国议会的大人物,曾是武士门第栋梁的大贵族──塞耶.诺赞侯爵。



如同过去雷告诉过年幼的蕾娜,诺赞之名只有他们家族使用那样,即使在帝国或日后的联邦,仍是非常罕见的姓氏。更正确来说,只有他们家族获准使用这个姓氏。



当然,在辛受到保护的时候,已经由恩斯特询问过诺赞侯爵,确认辛就是逃家长子的儿子。



听说诺赞侯爵后来屡次要求见面,找过监护人恩斯特、长官理查少将或葛蕾蒂,这半个月来蕾娜也接到过要求。



说想见他,希望能让自己见他一面。



但辛本人似乎不肯答应,因此以蕾娜的立场来讲,到目前为止她也没说什么。



「你的祖父应该还记得你的哥哥跟家人的事情吧?说不定身边还有家人的照片……不妨见个面如何?」



辛只是幽幽地,无力地笑了。



「见到了又能怎样?我从没见过那个自称祖父的老人,祖父记得的父亲,我并不记得。我能跟他说什么……事到如今还要为了什么而见面?只不过让双方都感到空虚而已。」



只会让双方深切体会到,失去的事物一去不复返。



忽然间,蕾娜注意到了。



辛说他不记得,想不起来。



但其实并不是想不起来,而是──……



「事到如今,我没兴趣特地去回想,所以我并不想见他……潘洛斯少校也是。」



包括连是否真有其人都想不起来的,自称儿时玩伴的她。



「如果想道歉……想把以前的事情一笔勾销,她大可以自己忘记,不要来找我就是了。」



他根本不想发现自己忘得一干二净──不想意识到自己失去的东西。







「好了,我自认为这是精心杰作,你可以尽管夸奖我喔,蕾娜。」



配合蕾娜就任作战指挥官,她得到了专用的指挥车辆。



呼号是「华纳女神」。包括知觉同步的监测仪在内,毫不吝惜地配备了最尖端的指挥管制设备,是「鲜血女王」的御用座车。



蕾娜为了领取车辆而前往机库,当她看到全新装甲指挥车以及旁边穿着工作服的赛欧,愣了一愣。



她看到指挥车的侧面,绘有身穿鲜红礼服的女性剪影。



是「鲜血女王」的──蕾娜的识别标志。



赛欧笑嘻嘻的,像是为了惊喜行动成功而高兴。



「很帅气吧?有点像香水或珠宝的品牌商标那样。反正大家的都要重画,所以来到联邦军之后,我有稍微学一下喔。」



赛欧说的没错,图案设计得挺有品味。而且赛欧的自不待言,跟辛、莱登、可蕾娜或安琪的识别标志,也有种共通的风格。



虽然蕾娜早就想到应该是出于同一人之手──但没想到是赛欧画的。



又羞又喜的心情涌上心头,蕾娜面露微笑。能成为他们的一分子让蕾娜觉得有点骄傲,而且赛欧为自己准备了这样的惊喜,他的心意也让蕾娜很高兴。



「要画成『穿红礼服的白猪』──也不是不行喔。」



蕾娜俏皮地说,赛欧用沾到油漆的脸颊苦笑了。



「不不不,那也太夸张了,你怎么扯到白猪去啦……该不会还把洗衣精的事放在心上吧?」



看来那什么骑士团的通称就确定是洗衣精了。



难怪被处以绞刑的可爱小猪布偶,最近会戴着清洁剂的盒子。



「嗯……算是吧……说不在意是骗人的。」



「那些事又不是你做的,不用放在心上啦。反正我们习惯了,根本无所谓。」



「可是……如果你们其实觉得不高兴,可以明说没关系喔。因为你们现在……不,而是打从一开始就有这个权利。」



「那样很麻烦耶,就跟你说了我们不在乎嘛。」



「再说了──」赛欧仰天说:



「我要是把你的识别标志画成白猪,天晓得辛会怎么骂我。我还不想死呢。」



「……为什么会扯到辛呢?」



蕾娜被赛欧半睁着眼斜瞪。



「咦,什么意思,你不会是没弄懂吧?」



「……弄懂什么?」



赛欧痛切地从腹腔深处叹出一大口气。



「呜哇啊啊麻烦死了啦啊啊啊……应该说我开始同情辛了,他都表现得那么明显了耶。」



「…………?」



「啊啊,没关系,不懂就算了,跟你解释就太不知趣了……是说……」



说着,赛欧双臂抱胸。



表情有点生气。



就跟前两天……对,就跟那时辛说不用在意洗衣精的行为时,露出的表情一样。



「辛也跟你说过,叫你不要再一脸悲壮了吧?现在这件事也是,又没人在怪你,麻烦你……不要再擅自抱持罪恶感玩自虐游戏了。」







辛对第四只自走地雷连续击出三发手枪子弹,然后直接抛弃弹匣。双进弹匣的九毫米手枪装弹数为十五发,他只留下膛室的一发与弹匣的两发后直接卸掉弹匣,换上备用弹匣,并在第五只站起来的同时击发。



这种技巧称作战术换弹。由于自动手枪是利用射击的后座力装填下一发子弹,如果把膛室射光才替换弹匣,会需要进行上膛的动作。运用这种技巧可以避免浪费那段时间,以持续进行射击的动作。



因为对付比人类更具敏捷性的「军团」,连这一个动作都会要人命。



当最后一颗子弹击出,滑套释放钮抬起时,自走地雷的──全像式的目标也停止涌出。辛一边看着射倒的目标全数立起显示射击结果,一边把后退的手枪滑套推回原位。



在屯驻基地的射击场,一旁观摩的莱登看看不用特地过去确认的全像目标,也能看见弹痕漂亮地集中在胸部控制装置,开口说道:



「你是不是火气有点大?」



「我……」



辛反射性地想否认,又闭口不语。



虽然他非常……应该说极其不愿承认……



「……或许是吧。」



「是那个独眼女……我看不是吧。也就是说……」



莱登假装思忖片刻。



「蕾娜吗?」



「……是啊。」



一开口承认,就觉得果然──让他感到很不高兴。



不是蕾娜的言行,是束缚她内心的事物令辛不悦。



「我认为我从来没有责怪过她……但她似乎还在为那些骚扰行为烦恼。」



洗衣精的一连串骚扰行为,对辛而言是真的无关紧要。顶多只有小飞虫在身边飞来飞去的不快感受,不至于让他介意。



早就习惯了。



只要在第八十六区担任处理终端,跟几乎没一个好东西的共和国军人接触个几年,迟早会习惯,会明白那些家伙不过尔尔。



只要是八六,关于这点大家的看法都是一样,顶多只是程度上的差异而已。



没有半个人在意──更别说有谁会认为那是蕾娜的错。



明明是这样。



莱登露出一副明显不耐烦的表情。



「是喔──」



「……怎样?」



「没什么……只是觉得谁的事情不好想,偏偏整天挂念着你最讨厌的那些人,就算是你也会生气吧。」



「…………」



莱登现在说的「就算是」跟「你」之间大概插入了很多坏话,只是没讲出口罢了。



辛冷眼抬头看莱登──他绝不会说出口,然而这种从认识以来就没变的身高差距,一直让辛心里很不痛快──「哼。」莱登嗤之以鼻。



「好像是说『因为我也是共和国民』?……我是不太懂,但只不过是正好在那里出生,有着同样的外貌色彩,就会这么有感情吗?」



八六不记得出生长大的故乡,连家人的长相也记不清楚,对他们而言,祖国是一种不太伴随实际感受的概念。不管是收容所还是战场,都不是相同民族能够共处一地的环境,所以民族〈色彩〉相同就是同胞的意识也极其淡薄。



要说故乡的话,自己决定战到最后的战场才是故乡。



要说同胞的话,自主决定用相同方式生存的八六才是同胞。



出生地、民族或国家都不是自己选择的,他们无法理解对这些事物抱持归属意识是什么样的感觉。



因为他们八六以自己与同伴为依归,自主决定自己的生命形态,肯定这种面对人生的态度。



「潘洛斯少校也是,还有联邦也是,我真不懂他们为什么那么执着于我们的过去。」



「是啊,你那个以前的老朋友……实际上到底怎么样了?还是想不起来吗?」



「毫无印象。」



辛是战队的总队长,阿涅塔是知觉同步的技术顾问。即使私下没有事情碰面,后来还是有许多机会进行职务上的事务性对话,但辛还是对她没印象。



或许也因为辛根本没兴趣去回想。



「人是由土地与血脉构筑而成的存在……这话好像是芙蕾德利嘉说的。但我还是搞不太懂就是了。」



「这方面的事情,你应该记得一点吧?」



莱登以八六来说属于例外,直到十二岁之前,一直有人将他藏匿在八十五区内。所以比起其他人,记忆受到强制收容所恶劣环境磨灭的程度应该没那么大。



「说是这样说,但老婆婆的学校又不在我家附近……况且自从成了处理终端之后,老实说我没心情去回想……一回神才发现,老爸老妈的长相还有什么出生的故乡,都已经想不起来了。我想我这方面跟你差不多喔。」



「……你会想回去吗?」



假如即使想不起来,还是能回到故乡的话。



莱登扭曲起嘴角。



那形状像是笑脸,但散发的感情反倒像是厌恶或排斥。



辛不禁心想,原来如此,的确没有不同。



关于那方面的事,彼此还真的是连想都不愿去想。



「──不想。」



作战会议结束,辛几乎是同时离席走了出去。



阿涅塔今天又跟他说不到话,但目送他的背影离开时,有一阵稚气的嗓音叫住她:



「汝就算像个恋爱中的少女般注视着,现在的他也没有义务体谅汝的心意呢,白毛头。」



是芙蕾德利嘉。她用齐亚德称呼白系种的粗话──特别是对共和国人的蔑称如此说道。



听出她的言外之意,阿涅塔倒抽一口气。接着才察觉到一点,瞪视着她说:



「……我懂了。这就是你的异能嘛,千里眼魔女。」



「这要怪汝满脑子都是那件事,还用欲言又止的眼神,依恋不舍地追着辛耶跑……余想不在意都不行。」



芙蕾德利嘉不屑地说,抬头看着阿涅塔。



「人家都跟汝说不知道了,汝就该看开。之后汝尽管擅自了结此事不就得了。」



「可是……因为,我得道歉。不然我──会无法前进。」



芙蕾德利嘉用鼻子小小地哼了一声,当中不只有明确的侮蔑,甚至含藏敌意。



「不是无法前进,是回不去吧。汝不过是想回到儿时的幸福岁月,恢复那时的关系罢了。汝是想将汝的罪过一笔勾销……嘴上说伤害了辛,其实根本看都不看那道伤痕,汝只是想一个人解脱罢了。」



「唔……」



阿涅塔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芙蕾德利嘉定睛注视她,肯定地说。那瞳眸有如火焰,就跟辛一样,是焰红种的血红瞳眸。



「辛耶──那些被汝等剥削一切的人,忙着保护自己都来不及了。汝如果打算给他增加多余的重担──就由余来对付吧。」







蕾娜挑了个空闲时间约辛去贝尔特艾德埃卡利特的市区,是想稍微帮阿涅塔一把。



因为即使只讲一次话不够,即使只造访一次无法回想起来,也许还是能因为某种契机勾起他的记忆。



自从收复失土以来,已过了四个多月。首都贝尔特艾德埃卡利特的大街上,当然已经开始进行重建的工作。在战火中烧毁的大楼以及折断的行道树虽然都还维持原样,不过瓦砾已经彻底清空,路上的行人也混杂着银色头发与铁灰色军服。



唯独春日阳光与温润蓝天的光景一如往昔,打动着蕾娜的心。



「……虽然有点远,不过要不要去月光宫看看?之前那附近战斗较少,所以建筑物都还保存得很好。」



「月光宫?」



「就是建国祭时放烟火的地方。你说过曾经跟哥哥还有家人去看过……我们说好总有一天要一起去看看,对吧?」



「喔……」



辛配合蕾娜的步调慢慢走着,先花点时间回想一下,然后苦笑道:



「那时候是说要一起看烟火吧?说好大家一起看建国祭的烟火。」



「啊……对耶。那就不能只有我们两个人去了,等放烟火时,再找大家一起去吧。」



「我是觉得等到建国祭来临时,我们已经回总部基地了……真要说的话,以目前的状况来看,先别提建国祭,烟火会不会还有点困难?」



「是啊,所以……再找一天,下次有机会的时候。」



蕾娜走到辛的面前,停步抬头看他。



这个约定,是真的能够实现的约定。



跟某个烟火之夜,辛明知不可能实现仍做下的约定不同。



辛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言外之意,便点点头,柔和地说:



「也是,总有一天一起看。」



「辛,你现在有没有想看看什么?还是想去哪里、想做什么?」



这番话以前辛曾听过一次。



当时蕾娜才刚就任指挥管制官,也从没想过要问辛叫作什么名字。



蕾娜当时不知道辛什么都不想要──无从得知他注定半年后必定得死,还问这种问题。



不过,现在不同了。



如今他可以企求未来,变得只要企求就能到手。现在的他,对未来不知道有何期望──……



想了一想,辛说:



「蕾娜,那你呢?」



「这个嘛……」



蕾娜不知不觉间露出微笑,有些雀跃地说:



「总之,等这次任务结束,我想到军械库基地后面的森林去打猎还有钓鱼。我还想去圣耶德尔看看。啊啊,还有海边之类的,我还没看过海呢。」



闻言,辛加深了笑意。



「不错呢……总有一天,一定成行。」



「是呀,一定。」



其实现在这样……一起走在街上晃晃也是蕾娜想做的事情之一,不过这是秘密。



蕾娜害臊地加快了脚步,辛看看她的背后,忽然说了:



「……你突然想外出,是为了潘洛斯少校的事吗?」



看样子被他看穿了。蕾娜尴尬地停下了脚步。



「是的……我知道这件事我不该插嘴,可是……阿涅塔是我的朋友,而且辛也是……那个,不只阿涅塔,我也希望你能想起家人的事……」



蕾娜紧紧闭起眼睛,低头道歉:



「对不起,是不是让你感到不高兴了?」



「不会不高兴,只是……」



辛稍稍偏头,有些迟疑地停顿一会儿,然后下定决心般说了:



「我不是很懂……为什么要这么拘泥?」



意想不到的疑问,让蕾娜很是困惑。



「问我为什么……」



「蕾娜也是,潘洛斯少校也是,如果共和国的行径或过去的记忆令你们痛苦,抛开那些事情就是了。你们不这样做……没有办法把过去就这样藏在心里,却希望我想起来,这是为什么?」



这种想法完全异于常人,好似刚出生的魔物一类会怀抱的疑问。



祖国跟过去都是自我存在证明〈Identity〉的一部分。至少对蕾娜而言是如此。然而辛却轻言舍弃,使得蕾娜一瞬间对他抱持近似寒意的感受,便赶紧将这种想法趋出脑海。



即使如此,仍留下了疑问。蕾娜反倒想问,为什么他会这样毫无执着?



失去故乡与家人,甚至连相关记忆都失去了,辛──八六们难道不哀伤吗?



只是零星片段也好,难道不会想找回一点过去吗?



家人、故乡,或是当时两小无猜的友人。无法记得幸福时光的记忆,现在仍然想不起来……



「这……因为过去或祖国,是我的一部分。我的一部分,是割舍不掉的。之所以问你想不起来会不会难过,也是因为……那些应该也曾是你的一部分。」



「即使记不得家人及故乡的事,我还是我。我认为那些对现在的我来说是不必要的记忆。」



「可是,你记不得哥哥的事,不是让你感到很寂寞吗?」



「这……」



辛仿佛感到困惑,又像头脑混乱,闭口不语。



红瞳一瞬间──展露出不安定的摇曳。



像是畏怯,又像害怕。



「的确,我并不想忘记。但如果我记得哥哥的事,我──」



这时,一阵幼儿特有的响亮且尖锐的声音说道:



「──妈妈,『那个』的颜色为什么那么奇怪?」



霎时间,午后街上的悠闲气氛,在一瞬间内冻结了。



讲话的是个与母亲牵着手走路的白系种幼童。



稚嫩的指尖指着辛。



「头发是脏脏的黑色,眼睛又是红色的,好恶心喔。那么可怕的妖怪,为什么没有人去消灭掉呢?靠近妖怪会脏脏耶。」



母亲急忙喝住小孩:



「不……不可以这样!怎么讲这种话……!」



「到处都是那种妖怪,好可怕喔。快点抓起来赶出去嘛,那种东西不要在这里比较好。」



「不要再说了!」



不分青红皂白的斥责,只显得虚伪做作。就好像不是在开导小孩,而是对旁人做出「我有阻止」的表面工夫。



辛对他们露出看开的……不如说像看石块一样漠不关心的轻视眼神,自言自语地说道:



「原来如此,这样看起来的确……今后可能会演变成一大问题。」



口吻听起来完全事不关己。



他的口气让蕾娜受到超乎预料的打击,暗自屏息。



虽说出生于共和国,但对于身为八六的辛而言,共和国早已不是祖国。蕾娜以为自己明白这一点,然而……



小孩执拗地一直喊着好可怕、好恶心。母亲硬是捂住小孩的嘴,猛地低头道歉:



「真的很抱歉!虽然小孩子讲话总是没分寸,冒犯到您了……」



「……嗯。」



辛挥挥一只手,一副怎样都无所谓的态度。母亲一再低头赔罪,抱着小孩逃也似的走远。



然而当她抱起小孩转身离去时,蕾娜清楚听见她憋不住的声音,也看见了她望过来的带刺蔑视眼光。



「──你以为你是谁啊,伪人类。」



蕾娜气得火冒三丈。



「唔!请你等……」



她正要追上去时,手臂被抓住了。



回头一看,是辛。



「蕾娜,没关系,讲也是白讲。」



「什……!」



蕾娜甩开那手,转向辛。即使穿着高跟包鞋,她与辛仍有将近十公分的身高差距。蕾娜不在乎这个距离,直直瞪着他说:



「什么叫作没关系!你被人侮辱了!现在也是──至今一直都是!你们明明是来救他们的,可以说是为了他们而战啊!」



「不管是以前或现在,我从来没有为共和国人而战。」



辛的声调显得有些不服气。



大概自己也发现语气太尖锐,辛就像减低内部压力般吐出一口气,即使如此,仍以流露出烦躁的声音继续说:



「我已经习惯共和国人讲我闲话了,也不觉得受到侮辱……况且不管说什么,他们都听不进去。你会去倾听猪的叫声吗?同样的道理,对共和国人而言,八六终究不过是人形家畜罢了。」



听到这种冷静透彻,甚至显得冷酷无情的口吻……



蕾娜双手握拳。



「辛,我也是共和国人。」



辛一瞬间住了口,神情似乎不太愉快。



「是呢……抱歉。」



「我并没有把你们当成家畜,但……我是共和国人。」



「你跟他们不一样。」



「是啊。」



她明白辛是这样想的。



明白辛认为蕾娜跟那些家伙不一样。



「你认为我跟共和国的白猪……跟徒具人类外形的下流人渣不一样……是这个意思吧。」



八六们不会为共和国人的行为生气,也不会想去纠正。



这是因为共和国人是白猪,只是假装讲人话,其实根本不懂自己讲了什么,不懂别人对他们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愿接受。因为他们是连善恶都不会分辨的龌龊、下流的白猪。



跟猪生气也没用。



因为跟猪讲道理……它们也不可能懂。



怪不了他们八六。



遭受到迫害的人,会把迫害者视为人渣是理所当然。



只是,他们那种过于冷酷无情的割舍方式──教人哀伤。



「原来你们也一样……会把对方当成猪猡,认定为跟自己不一样的异类。」



这跟白系种的歧视观念,大概并不一样。



但他们认定双方绝不可能互相了解,把互相误解视为理所当然。



共和国的确曾经是他们出生的祖国,而他们对共和国或国内人民都不抱任何期待,至今不曾改变这种观念,让蕾娜很伤心。



就像让她领会到在第八十六区,八六们对共和国抱持的冰冷愤恨与绝望,如今仍是得不到抚平──……



辛一时沉默了。



然后他淡然地,平静地点了点头。



「……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