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暗夜之海尔贝(2 / 2)
然后母亲就再也不动了。
暗红色的液体流出她的口鼻。
「……妈妈?」
她在传记中写,在那之后她几乎不记得了。
城镇居民逐渐开始察觉亡者的真面目,那天出现的亡者被一一消灭。善良的市民们开始巡逻大街,为了减少被害者,四处劝告居民亡者并非回归的伙伴。
茫然望著母亲遗体的她,也被其中一个人所救。
令人遗憾的是,那时她的母亲已经断气了。
克莱礼丝悲痛欲绝。
她对自己发誓。
不能再让任何人失去家人──
「然后克莱礼丝磨练自己的魔法技术,获得残月魔女的称号。她就是在那个时候设立残月会,维持国家治安并讨伐亡者。」
换言之,从三百年前开始。
她就不停与亡者对抗。
「她是为了替母亲遇害报仇吗?」
「那也是原因之一,但还有别的原因。」
明明讨厌她,却对她这么熟悉──不对,她既然是这个国家的国民,最起码就应该知道克莱礼丝的一些事情才对。「她的最终目的,是避免亡者再次出现在这个国家。」
可是亡者是源自于死者的怪物。
也就是说只要人在这个国家生活,亡者就永远会在夜晚现身。
「但是想让亡者不再出现,花上一辈子也不够。即使年老她依然无法实现自己的愿望。」
结果她留下残月会这个组织,在许多人的惋惜之下年老逝去。
原本应该是这样才对。
「克莱礼丝去世五年后,一名自称克莱礼丝的小女孩造访残月会。」
终生守护国家夜晚的她受到不少孩子崇拜,当时应对她的大人们起初也以为她是爱恶作剧的小孩。
想不到,那名小女孩居然接连说出残月会的秘密。资金细节、职员的失败经验,居然还有克莱礼丝使用的金库密码。她说出各种只有克莱礼丝才知道的情报。
不仅如此,她还在大人们的面前挥舞魔杖。
接著使出形形色色长年来克莱礼丝消灭亡者而使用的魔法。那一幕不仅令人怀念,那些魔法对五岁小女孩来说等级实在太高了。
残月会的众人心想发生了奇迹。
他们让刚满五岁的女童加入残月会。
在那之后又过了数十年,克莱礼丝再度去世的几年后,又有一名自称克莱礼丝的小女孩现身。
简直就是奇迹。
一而再,再而三,克莱礼丝都为了消灭亡者重返人世。
暗夜之海尔贝的人们崇拜一再复活的她,并称呼她为保护这个国家的守护者。
终于,城镇的居民开始因为克莱礼丝的死期将近而兴奋期待。
接下来谁的小孩会变成克莱礼丝?谁会成为救国英雄的父母?国内的居民们开始期待她的去世与重生。
「我在十八岁的时候来到这个国家。」
克莱礼丝现在的母亲道出回忆。「当时和我交往的男友来自这个国家。他有不论如何都想在家乡从事的工作,希望我陪他来。」
深爱男友的她二话不说跟著他来到这里。
四年后两人结婚,并怀上了孩子。
又过了半年,他在工作中身亡。
「他为了守护这个国家的国民,赌命和亡者战斗,为我们带来了胜利。要不是他,灾情恐怕会更大──」
残月魔女参加了他的葬礼。
他是残月会的成员之一,据说在与亡者的战斗中失去了生命。
她并不为此怀恨在心。
当时的克莱礼丝已经是年过八旬的老婆婆。她在短短数年的生活中便百般理解对城镇居民来说,克莱礼丝是什么样的人。
「祝福你与腹中的孩子。」
克莱礼丝跪下,触摸她的肚子。
她呆愣地俯视克莱礼丝,残月会的众人则看著这一幕流泪鼓掌。棺里的丈夫被埋入土中的时候,他们分明没掉半滴眼泪。
她觉得恶心又毛骨悚然。
即便如此,她依然没有离开,因为这里是最心爱的丈夫的故乡。与他的种种回忆还留在国内。
丈夫过世半年后。
她生下了女儿。
说巧不巧,那天也是克莱礼丝的忌日。
「…………」
接下来不必详说也能理解。「刚出生的小孩就是她吗?」
「是的。」
克莱礼丝和过去一样重获新生。
城镇居民全都羡慕她能成为克莱礼丝的母亲,并给予祝福。
「恭喜你!」「你是英雄的母亲喔!」「真羡慕!」
就因为她是克莱礼丝的母亲,玄关每天都充满新鲜现采的蔬菜水果,每次出门她都会被城镇居民的掌声与笑容迎接。
昨天没吃晚餐,要好好吃饭才行喔。
昨天你在家里叹气,发生了什么事吗?
昨天你熬夜了对不对?要早点睡才对。
有任何烦恼都能跟我说!
既然成为克莱礼丝大人的母亲,就再也不必担心今后的生活了!
城镇居民肯定是出于善意才说出这些话。
可是在她眼中,居民们的笑容令人不寒而栗。甚至比夜晚在城市徘徊的亡者还要恐怖。
「──妈妈,今天就离开这个家,住在残月会的四楼吧。」
克莱礼丝在三岁的某一天理所当然地提案,搬离了原本的家。
然后她们开始住在现在的房子。
克莱礼丝长得很快。外表看似小孩,内心却是活了三百年的魔女。她对国家瞭若指掌,理所当然对魔法也知之甚详。
她遵循社会规范,接受成为魔女的测验。那时她才五岁。不出所料她一次过关,随便找了师父,成为残月魔女再次归来。
她无所不知。
日常生活中有什么不晓得的事情,她都会用知道一切似地语气纠正。不对,实际上她是真的无所不知。只要开始争论,母亲立即发现自己说不过克莱礼丝,马上闭嘴。
克莱礼丝也会参与牵涉他国的外交事务。对方只要嘲笑她只有五岁什么都不懂,她就展现自己的实力让对方哑口无言。倘若外国侵略,她就会身先士卒彻底击溃敌军。
终于,外国开始称呼她为神之子。
国内则称她为护国英雄。
就这样,她成为了神之子与养育英雄的母亲。
人们对她投以羡慕的眼光。
她就过著这种生活。
丈夫过世后,出生的女儿是无所不能的天才。然而──
「我明明想生他的孩子,却有某种长得像我跟他的孩子的东西,假扮成我的女儿说话。」她说。
最令她难以忍受的是,丈夫去世的原因也有她一份的克莱礼丝,居然做为自己的女儿出生。
因此她喃喃地说:
「真的令人作呕。」
○
傍晚。
「伊蕾娜,一天不见。」
一回到家,克莱礼丝便挥手向我打招呼。
她妈妈已经回到房间里了,餐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与其说是一天不见,我们中午也有见面的说。」
「那是我在外面的面貌,不是真正的我。」
「看起来不像的说。」
「我很擅长演戏。」
原来如此,以她的标准来说,白天见面并不算见面。就姑且不论她莫名其妙的坚持。
「城镇的居民都很信任你呢。」
「与其说是信任,比较接近信仰就是了。」她无奈地耸肩。「你听谁说了我的事?」
「你的事?」
她在说什么?难道说,「是你看起来跟我同年,其实只是假装年轻而已的事吗?」
「嗯,看来你已经知道了呢。」
她自己想必也无意隐瞒。实际上,在城里跟别人说过一天话就不难瞭解。
我倒也不是无法理解她感到有些愧疚的原因。
「我姑且先说清楚,我在旅行之中看过许多活过漫长岁月的人,也和他们对谈过。」
所以我并不在意,我说。
「那就太好了。」
克莱礼丝松了口气。
哎呀哎呀,真有礼貌。
「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在意这种事情。」
真意外,我说。
她摇了摇头。
「不是,你如果会在意的话,恐怕会被城里的孩子们盯上,我只是问问而已。」
「…………」
原来是担心那边啊。
我们在夜晚造访的同时来到路上。
我被指定管辖的地方,是昨天仿徨亡者出没的地区。克莱礼丝则是负责隔壁的区域。
虽然完全不晓得仿徨亡者会在何时何地现身,但据说容易出现在一度出现过的地方。
「我猜今晚恐怕会大量出现亡者。最严峻的地方由我和伊蕾娜负责。仿徨亡者如果出现要记得通知我,我会马上独自处理。」
失去人烟,寂静无声的城市点起淡淡的灯光。
「哎呀哎呀,还真是看得起我呢。」话说,「你真清楚亡者会多还是少。」
「毕竟我是三百年的老手啊。」
克莱礼丝说,自己能就某种程度推测出亡者大量出现的日子。
亡者大量出现的时候,仿徨亡者绝对会现身。仿徨亡者鲜少出现,大多都在月亮缺角的日子,或是乌云密布的夜晚以及雨天──简而言之,就是容易在月光微弱的日子出没。
而今晚是新月。
昨天又没有解决仿徨亡者。
仿徨亡者今天恐怕也会出现。
「根据过往经验,今晚会是一场硬仗。」
「这个预测真不吉利。」
「不过是事实,没有办法。」
她边说边取出大镰刀,每当挥舞一圈,刀刃便在微弱的月光下闪耀。
「今天就努力避免任何人死掉吧。」
她露出意志坚定的眼神对我说。
我什么也没有回答,取出魔杖摆好架式。
随后,亡者在寂静无声的暗夜之海尔贝现身。
○
昨天回过头就已经出现了,因此这是我第一次目睹亡者现身的瞬间。
大街上最初产生的变化,是空气。
空气急速冷却,一股寒意窜上背脊。接著苍白色的光芒无声无息地在路上聚集,形成小型漩涡。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数量慢慢增加。
每一个漩涡都是亡者。
漩涡变成人型,和昨天一样发出『啊啊啊啊……』『呜呜呜呜……』等不成言语的声音。
「原来如此。」
大致观察过后,我挥舞魔杖。
昨天克莱礼丝说物理攻击对他们有效。
「嘿呀。」
我直接从魔杖前端射出魔力。总而言之,只要打穿一个洞就好了吧?
我一一用魔力攻击出现在眼前的亡者。
想不到──
『呜啊啊啊啊……』
我发射的魔力块乾乾净净地被全部吸进亡者的身体中。
嗯嗯嗯原来如此。
「不好意思看起来完全没效耶。」
我瞪了一眼在背后挥舞镰刀劈砍亡者的克莱礼丝,向她抱怨怎么会这样。
「啊,抱歉。物理攻击有效,但直接用魔力攻击没有效果,你要小心喔。」
「这种事情希望你早点说。」
「我刚才说了,原谅我吧。」
抱歉喔~!克莱礼丝边砍飞亡者的头,边轻浮地道歉。原来如此,与其用魔法直接攻击,用镰刀那种能够给予物理伤害的武器的确比较安全。
那么就重来一次。
「嘿呀~」
我施展魔法变出两把剑,用魔杖操纵到处挥舞。从她的语气听来,只要不是魔力,什么攻击都对亡者有用。
对魔法师来说,或许是稍嫌难缠的对手。
不过只要有应对方法,就算不上什么。
「怎么样?顺利吗?」
背后传来这一声。
往后一看,克莱礼丝在镰刀上缠绕风刃挥舞,连同远方的亡者一并切碎。不愧是三百岁的大前辈。
「只要挥舞武器就能打倒,目前还算轻松。」
另一方面,我把两把长剑的握柄合在一起在空中旋转,劈开被卷进斩击中的亡者。
『回家,我要回──』『为什么我得受到这种──』『不要,不──』
我边砍,他们边发出梦呓似的呻吟。
不论一砍再砍,路上仍源源不绝地产生漩涡,从中出现亡者。
新月的今晚亡者的确比较多。
「没完没了呢……」
我叹了口气。
即使还没有魔力消耗,对方仍是只要稍微摸到就会造成各种大小伤害的危险怪物,不能掉以轻心。
「完全看不见尽头呢。」
哈哈哈,她笑著回应我的怨言。
她的笑声听起来很乾,不像是纯粹单指今晚。我似乎听见了三百年来,始终不停狩猎亡者的她的心声。
我回想她的话。
傍晚,来到这里之前。
她对我说的话。
「──其实我已经想结束了。」
她语带叹息,仍不改笑容地喃喃说道。
○
克莱礼丝还小的时候,她妈妈是个非常温柔善良的人。
「你是我的宝贝。」
妈妈总是这么笑著,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她也最喜欢妈妈了。
她认为只要有妈妈,自己什么也不需要。
可是她的日常却在十岁的时候崩溃。
「我猜你应该知道我的人生发生了什么事。」
她一回到家,就大叹一口气坐在沙发上对我说:「妈妈死在我的眼前。」
我实在说不出自己刚刚才在这里听见。
我只有静静等她继续说下去。
听现在的母亲说完,我还有完全无法理解的部分。
转生。
她投胎转世,继续存活。
那是她的自主意识,还是犹如某种诅咒,每次死亡就会重获新生?
我不清楚她究竟是哪边。
「我最大的后悔,是对妈妈见死不救。」
接著她说出三百年前的故事。
也是没有记载于传记上的真相。
那恐怕是身为护国英雄的她,无法对任何人说出口的真相。
以前,她的母亲刚去世的时候。
她对自己唯一的亲人遭到亡者剥夺,抱有强烈的复仇心。
该如何才能发泄这个感情?要怎么做才能从世上根绝亡者?
刚满十岁的她从那一天起便不停锻炼自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猎杀亡者。
可是她并没有因此释怀。
不论杀了多少亡者,在眼前去世的母亲都不会回来。即便如此,她依然梦想总有一天能够纾解恨意,每天猎杀亡者。
终于,与她有志一同的人们开始聚集在她身边。
直到那个团体被称为残月会。
不知不觉间,她十五岁了。
在看不见尽头的战斗中,她心里总是浮现母亲温柔的身影,以及她凄惨的死状。那让她萌生了无法让居民看到那种景象的义务感。
然而亡者是再次回到地上的死人。换句话说,每当有人死亡,亡者就会继续出现。
而过去在眼前去世的母亲,也有可能再次现身。
『啊啊……呜呜……』
那天克莱礼丝一如往常消灭亡者。
她跟平常一样,用镰刀斩裂于路上现身的半透明怪物。
「──咦?」
在重复单纯作业的日常中,挥舞镰刀的手那天停了下来。
和路上其他亡者相同,发出不成言语声音的人,她似曾相识。
那是她五年前失去的母亲。
母亲维持在眼前去世时的样貌出现。
「…………」
克莱礼丝举起镰刀。
老实说,看见母亲的身影让她意志动摇,心生迷惘。
可是不论长什么样子,亡者就是亡者。要是不在这里消灭,一定会在别处攻击他人,产生新的亡者。
善良与天真只会加快无尽的连锁。
于是她握紧魔杖,一口气缩短距离。
紧接著挥下镰刀。
唰地一声,亡者的身体被劈开,粉碎。
『啊啊啊啊……呜呜……』
每一块身体残骸都失去形体崩溃,手脚化为雾气消失。
头则是飘浮在空中。
『啊啊──克莱礼丝。』
「妈妈──」
对不起,克莱礼丝低语。
『克莱礼丝,克莱礼丝──』
母亲飘浮在空中的脸俯视克莱礼丝。
然后──
她开口说话。
温柔善良的母亲,总是教她魔法的母亲亡骸对她说:
『真不该生下你。』
听见那句话,她起初怀疑自己的耳朵。
可是抬起头来,曾是母亲的亡灵对克莱礼丝重复说著。『要不是生下了你!我就能跟他在一起了!』她一次又一次地尖叫:『要不是因为你!真不该生下你!都是你!要不是因为你!我就自由了!』
她怀疑自己在作梦。
最心爱的妈妈不可能说出这么过分的话。一定是因为变成了亡者,变成了不是人的怪物,才会说出这种无心的话。
「我得拯救妈妈才行──」
不知不觉间,克莱礼丝这么低语。
在那之后,她开始研究亡者。
首先是调查亡者的生态。
「亡者是人类强烈意念的集合体。」
她告诉我:「你觉得死前人会想什么?吊死的人会想无法呼吸,想要呼吸之类的事情,被刺死的人肯定会哭喊很痛吧。人在死亡的最后几瞬间烙印在内心的感情各有不同。」
「…………这么说的确没错。」
「根据我的研究成果,亡灵纯粹由人的意识与魔力构成。」
…………
「你的理论如果没错,令堂不就──」
怨恨著你吗?我差点问出口,她便摇了摇头。
「你觉得吊死的人每天二十四小时都会想无法呼吸吗?」
她平淡地说:「他们虽然有一人份的体积,却只含有一小部分意识。剩下空空如也。会重复说著莫名其妙单字的亡者很多,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获得研究成果时,她还发现了另一项事实。
好几年来,外表相同的亡者曾在街上徘徊过好几次。
或许是因为没有人想过研究亡者,克莱礼丝展开调查后才发现这个事实。
可是这个事实却指出某一个真相。
「我妈妈的意识碎片还在这个国家里漂流。」
所以她在自己的生命期间不停狩猎亡者。
她一面狩猎,一面思考。
「说不定,只要能收集妈妈的意识碎片,妈妈就会回来了。」
于是她过著狩猎亡者,寻找母亲痕迹的每一天。
但是人的一生太短暂了。
在收集完母亲的意识之前,她就即将寿终正寝。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六十岁了。她自己的死期也即将到来。
即使风烛残年梦想尚未实现,此时她忽然想到。
亡者是庞大的魔力和死去之人的意识残留在大气中融合的存在。
这个现象代表人即使死去,也能留在人间。
假设,如果能把自己的意识移植到活人身上,会发生什么事情?
就算死了,她是否还能存活下来──
「那时是我第一次尝试转生。」
到了老年,克莱礼丝已经筑起了不容动摇的地位。她只要说黑,没有人敢说是白。服从她的人已经多到两只手数不完了。
其中一人怀了孩子。
克莱礼丝没和任何人商量,将自己的一部分意识转移到那名女性腹中的婴儿。
结果就如同传记所述。
五岁时她造访残月会,宣告自己重获新生。
在那之后,她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相同的事情。可见对她来说,转生易如反掌。
将一部分意识移植到肚里的孩子,必须直接触摸母亲的腹部。
而暗夜之海尔贝中不乏愿意让她抚摸腹部的孕妇。
「起初,我以为能藉由转生收集母亲的意识碎片。」
历经了数次转生,她的存在本身逐渐受到赞赏。
越是转生,所有人就越替她的存在感到欢喜。她只要出生后自称克莱礼丝,成为双亲的人就会高举双手庆祝。
克莱礼丝变成了自己的女儿令他们开心不已,人人笑著请她拯救这个国家。
她受到民众的请托也非常高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她不再于夜晚的城市寻找第一个母亲的身影。
不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连妈妈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
甚至连自己究竟为了什么不停转生都记不清了。其实她应该为了让母亲重返人世而在努力才对。
如今,在所有人都赞赏她的暗夜之海尔贝中,她过著每天受到吹捧的日子。
她在露出谄媚笑容的人群包围之中生活,忘了自己原本的目的。
「我遇到现在的母亲才终于想起初衷。」
唯一。
克莱礼丝现在的母亲,是唯一对克莱礼丝态度截然不同的人。
第一次听见克莱礼丝说话的时候,母亲又困惑又开心。第一次站起来的时候,她拍手叫好。克莱礼丝说这种事情是理所当然的,母亲便悲伤地陷入沉默。
克莱礼丝知道她的丈夫去世,为了让她轻松一点,于是替她准备了房子。
两人间的对话减少了。
即便如此,母亲依然温柔地对她微笑。
她想自己一定没有被讨厌才对。
但是她某天发现,母亲看她的眼神,跟很久以前──三百年前她还真的年幼的时候,看她的眼神一模一样。
她事到如今才发现,自己从没被爱过。
她终于理解,收集记忆的碎片一点意义都没有。
「──其实我已经想结束了。」
猎杀亡者的每一天也好,回应周围期待的日子也罢。
一切都累了。
「我过了好几辈子实现人们愿望的人生,所以我想跟一般小孩一样任性一次。」
至今为止未曾身为女儿被妈妈爱过的她。
唯一的愿望是想身为女儿受到疼爱。
仅此而已。
「今晚的战斗结束后,我想再跟妈妈谈谈。」
她对我露出轻松的笑容。
接著她和我飞向夜晚的城市。
与仿徨亡者对峙。
○
仿徨亡者在我们之间现身时,可说是真的十分突然。
空气眨眼间降温,回过头就看见亡者的巨大身躯。
仿徨亡者。
他的外表和昨天的情报相同。
犹如块状的脂肪。肥大的身躯阻挡在道路正中央,光是头部就与人同高。
只不过下半身如今被克莱礼丝砍了下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攻击之迅速,犹如看准了他出现的瞬间。我看到的时候,克莱礼丝已经将镰刀挥舞整整一圈,将他一刀两断了。手段熟练到令人害怕,不愧是三百年的老手。
仿徨亡者发出不成言语的叫声,在地上爬行挣扎。
令人害怕的是,被切断的脚犹如拥有自己的生命,不停抽搐脉动。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就在克莱礼丝举起镰刀,正想从下半身开始把他切成碎片的时候。
仿徨亡者忽然发出震天的尖叫,双手猛力敲击地面,用反作用力跃上月牙高挂的夜空。
「什──」
克莱礼丝哑口无言地看著仿徨亡者的前方,城镇的另一头。
那是残月会本部所在的方向。
「!可恶……!」
一秒内。她轮流看了看自己砍断的下半身,以及跳上空中的上半身,露出懊悔的表情。
仿徨亡者降落在路上,再次双手敲击地面跳跃。
那巨大的身躯要是掉在民宅上,灾情恐怕和昨天无法比拟。
不知是鲜少会发生的现象,还是她难得失误。
我要是不出手,明显会造成庞大的灾情。
「你去吧。这里交给我负责。」
唰!我用剑砍断仿徨亡者的膝盖。
「……抱歉!交给你了!」仿徨亡者原本应该由她一人负责。
可是缓不济急,她骑上扫帚追上仿徨亡者的上半身。
「好好好。」自己小心,我挥手说,看著仿徨亡者被砍断的下半身。
「……嗯?」
一看,每一个切碎的身体部位又开始抽搐脉动。被切下来的身体碎块犹如面包的面团扭曲成球型。
哎呀怎么了?皱起眉头,远方就传来:
「小心,仿徨亡者不仔细切碎烧掉,就不会完全消失!如果只有切碎会继续增加,切断后一定要马上焚毁才行──!」
我听见克莱礼丝从扫帚上对我喊。
「切碎后就马上全部烧掉吧!」
她又说。
…………
「这种事情希望你早点说──!」我也跟著怒吼。气死人了。
「我刚才说了,原谅我吧──!」
对不起──!她挥手,骑著扫帚追上仿徨亡者的上半身。
我则是留在现场替她收拾路上的残局。
『呜呜呜呜呜……』『啊啊啊啊……』
还得顺便处理其他亡者呢。我一面用剑扫荡慢慢包围我的亡者,看著仿徨亡者的残骸。
仿徨亡者的残骸尽管支离破碎,依然逐渐转变成人形。
原来如此,的确。
这样下去置之不理,迟早会变成刚才那样的人形亡者展开攻击。
那样就有点麻烦了。
于是。
「喝呀~」
我挥舞魔杖,用剑砍碎仿徨亡者。
切成细小的碎片后我举起魔杖,用魔法发射火焰漩涡。烈焰在空中盘旋,把仿徨亡者的碎片燃烧殆尽。
「差不多这样吧。」
很快就结束了呢。
环视周围,我身边只剩下不留原型的亡者而已。每一只都变成雾气散去。
「…………」现在追上去,应该能帮上克莱礼丝才对。「……她还好吧?」
沿著克莱礼丝离开的方向走,应该会抵达我们原本所在的残月会总部。
……希望仿徨亡者不会抵达那边。
是不是该去帮忙比较好?
她既然能眨眼间将仿徨亡者的身体砍成两半,只要不发生意料之外的状况,应该不需要我出手也能马上结束才对。
「…………?」
我这么想。
就在我胡思乱想,看著仿徨亡者的残骸──亡者们燃烧的残渣时。
「…………」
我决定立即追上克莱礼丝。
就如同亡者出现的瞬间一般,我感受到一股窜上背脊的寒意。
○
我急著骑乘扫帚,飞向半毁的残月会建筑。
宛如遭到锁定一般,唯有四楼的部分崩塌。
「我跟平常一样。」
她说:「我跟平常一样一一砍碎处理。就算是这样,这次的仿徨亡者还是比以前强。」
她低著头如此说道。
她说,仿徨亡者如同具有明确的意识,即使一再切断身体,依然敲打地面跳跃、跳跃、再跳跃,抵达残月会的总部。
克莱礼丝为了保护母亲挥舞镰刀。
即便如此,依然有砍不完的亡者碎片。
母亲被仿徨亡者碰到了。
「…………」
从窗户进入半毁的四楼,我来到餐厅。
避开散落一地的红砖残骸向前走,能在角落找到缩成一球的伯母。
她已经失去意识了。
就算不确认脉搏也明白。
因为她的身体被劈成两半。
就跟仿徨亡者一样。
「我这次原本想保护你的──」
克莱礼丝说著肤浅的谎言,当场跪坐在地。
她的手中握著镰刀。
「…………」
上头血迹斑斑。
亡者明明一滴血都不流,她的镰刀却染上鲜血。
「……为什么?」你为什么杀了她?
明明说想被当成女儿疼爱。
我吞回差点说出口的话。
取而代之,我选了别的话。
「克莱礼丝,你是不是有事情瞒著我?」
「……瞒著你?什么事?」
我摸著克莱礼丝母亲冰冷遗体的手说:
「我刚才焚烧仿徨亡者的时候,看见了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
我点了点头。
「我记得,三百年前起在这个国家发现的亡者,是意识碎片和魔力混合而生的对不对?」
「是啊。」
「那为什么没有猫狗的亡者?为什么没有刚出生的婴儿的亡者?」
「…………」克莱礼丝低声叹了口气说:「你问我我问谁?」
这样吗?
「那么我换个问法。」
自从我听见克莱礼丝重复转生的时候,就一直在意某件事情。
克莱礼丝的转生,指的是将她意识的一部分,注入寄宿在肚子里的生命。
换言之,克莱礼丝的意识会取代既有的生命。
既然如此。
「原本应该出生的小孩会去哪里?」
我用魔法燃烧的仿徨亡者之中,各形各色的亡者在火焰中痛苦挣扎。那可说是亡者的集合体。
那时有人的身影,也有猫狗的身影,更有出生不久的婴儿,或是出生之前,身体还没成形的胚胎。
至今为止,将克莱礼丝当成女儿养育的母亲也好,在眼前失去生命的她也罢,打从一开始都不想生出克莱礼丝。
克莱礼丝的意识进入孕妇肚子里时。
说不定,有什么被从肚子里赶了出去。
「…………」
喀锵,我听见背后传来克莱礼丝拿起镰刀的声音。
我也放开握住亡骸的手,静静地取出魔杖。就这样,我将意识集中在耳朵时,她对我低语。
「因为你今晚很努力。」
──刚才那句话我就当作没有听到。
我背后的她恐怕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
背负国家的英雄,居然每次转生都会夺走人命。
这是绝对不能让人知道的事情。更别说若是被生下自己的母亲知道,后果肯定不堪设想。
「你一直以来都这么做吗?」
仿徨亡者原本是克莱礼丝应该独自一人对付的对手。残月会的众人也都彻底服从这道命令,胆敢违规就会被逐出组织。罚则可说是过于严厉。
「仿徨亡者的特性比较不一样。他们回到自己的家的习性特别强。」
「自己的家。」
「也可说是出生的地点。」
听见她的话,我回过头来。
背对著崩毁墙壁后的残月,她看著我说:「这次的仿徨亡者会想去找那个人,大概就是这种原因吧。」
(插图011)
「…………」
她绝对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因而遭到灭口。
「真可惜,好不容易能成为普通的家人,又得从头开始了。」
「…………」
我保持沉默。
非常非常漫长的沉默。
接著深呼吸了好几次后,终于说出口的话,只有一个问题。
「有必要杀了她吗?」
我真是太没用了。
居然只说得出这句话。
听见我幼稚的问题,她只有苦笑而已。
「既然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就不能留她活口。」
得摘去不安的嫩芽才行──她说。
她又笑了。
「我以为她能成为理解我的人。可是既然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这么做也无可奈何。我也很难过。」
她深深叹息。
那是个放弃一切般的叹息。
与此同时,也像是在期待下一段人生。
她至今为止一直都像这样吗?
一而再,再而三,每次不如自己的意,稍微脱离掌控的时候,就重新开始,从头展开一切。
「…………」
我只有默默低头,抚摸克莱礼丝母亲的亡骸。
就在她身旁。
是一盘吃得乾乾净净的炖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