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和暖地投射到地坝里，照耀着她俩，我羡慕地凝望着，看见那贵客姐姐洗完头就用一根白净的帕子在头上揩拭着，然后又躬起身，捋过长发来，用帕子不住地在上面抖动着，把那些水分弄干净。她那个优雅的动作直到很多年后的我一直都还沿用着，也就是从那天起我从她身上学会了她那种把头发弄干净的办法，我常常想起那个漂亮的姐姐来。

可是不知怎的，后来，渐渐地我的眼眶湿润了，我总是那样子在别人的欢愉里想起自己，我想那贵客姐姐的爸爸妈妈一定很爱她吧，看她穿得那么漂亮，说话总是微笑着，她是那样的幸福啊！我不免有点儿伤感起来，然后当他们拎着水桶，拿着勺子说笑着转过身来就要朝堂屋走来的时候，我便飞快地转身离了去，我来到厨房，坐到灶膛前，把火架起，陷入到自己的事务里去了，耳畔却不时地传来外面堂屋里她们那欢快的说笑声。

在以后的岁月里，贵客姐姐的样子时常走进我的记忆里，就像那个飘雨的午后一样，我也同样对那样的一副心酸的背影久久地难以忘怀。

叔叔、婶婶他们去镇上赶场去了，虽然下着小雨，也没改变他们的行程，我

帮着他们把雨伞拿出来，站在地坝里目送着他们走出了竹林，于是，我就感到立马轻松了，我想，我应该出去转一转，如果家里没人，又遇上是雨天，我便会变得特别的憧憬着大自然，我确实应该出去看一看了，当我走在那静寂的山野里的时候，闻着沁鼻的大自然的特有气息，我便觉得我就是个快活的野人了，说实话，我喜欢当野人，如果，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能够独自一人的在山野里生活，而不至于遭到什么危险的话，我想我是愿意那样子做的，我要当女野人！

于是，在地坝里站了一会儿，觉得雨并不大，我便回屋换上水鞋，锁上堂屋的门出发了。我没拿伞，在山野里逛的话拿着伞会影响我的兴致的，如果一会儿雨下大了，我也有办法应付，我穿上水鞋，那样子的话就不怕那些山路泥泞不堪了，至于被雨淋着，我倒是不在乎的。

当我走到那个坡地的时候，遇上了班里的同学，她是叔叔家的亲戚，算起来，他们是同一个祖宗，再夸张点儿说的话，那个村子里的人几乎也算得上是发源于同一个宗族，因为，他们都姓相同的姓。

那女生长得胖墩墩的，时常在后脑勺低低地束着一个缠了红色橡筋的发髻，她背着背篼站在那地里，看见我，便朝我打招呼，那时的她看上去比在学校的样子要显得更寒碜了，或许，是舍不得穿上学的衣服，所以，我看见她的时候，她穿着一件黑色的毛茸茸的衣服，看样子，那也并不是她的衣服，松松垮垮的，显得甚为别扭的样子，我想，准是她哪个有钱的亲戚送给她的，那使我不免想起自己来，顿时就有种同命相连的感觉。

她从她家的菜地里走出来，背着满满的一背篼青菜走到我面前，看上去，她比二姐姐她们好多了，说话显得极为客气，甚至还带着一种仰视的角度，就像那次叔叔他们与那贵客姐姐说话那样。

“林小雨，你啷个在这儿哦？”

我想，我怎么不可能出现在这儿呢？难道我应该出现在别处吗？她朝我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来，耳畔的那些零碎儿发丝就耷拉下来，把那张胖乎乎的脸庞衬得更加的可爱了。她那时其实已经很大了，应该比二姐姐小不了多少，她本来不想读书了，之前跟着她的父亲在各个村子里放了几年电影后，才又再次回到了课堂。

她躬着身，背着菜，想必不用我帮忙，她也一个人能够应付过来。她带我去她们家玩，我便立刻欢喜的答应了。

我们顺着山路，朝山坡下走去，沿途众石嶙峋，那真是一片极深的山谷，现在想来，都不禁唏嘘，那应该算是曾经几亿年前地壳运动造成的，那些纵横着的巨大岩石似乎瞬间便会坠落到深谷里去，但是，它们却又稳稳地嵌在那山崖上，一动不动。

我那时被眼前的一切深深震撼着，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自己被那些巨大的岩石围绕着，它们俯视着我，我看一眼儿，就不觉心惊胆寒起来，可是，分明，我却知道，我的那个同学的家却还安在那山谷里呢。

“她眼睛都瞎了。”

在山路边的一个小坝子里，我看见了一座小茅屋，土坯墙，门前的屋檐下挂着等待着风干的萝卜干，一个打了绑腿的小脚老太拿着一条脏兮兮的帕子在湿哒哒的地坝里走来走去，似乎正寻找着那帕子该挂的地方。

“孤老婆婆。”

身边的同伴冷不丁补上一句，我站在洗衣台边，朝那老妪凝望着，她像外婆一样，头上缠着一个黑色的帕子，穿着一身黑漆漆的粗布衣服，瘦骨嶙峋的样子，像一具活着的木乃伊。我想，她可能就要死了，活不了几年了吧？我猜测着，我也幻想着如果可能的话，我想搬到那茅屋里，与她一同住，我要好好生生的服侍她，她真可怜啊！

我们站在那儿的时候，那老妪似乎并没发现我们，或许，她那时的耳朵也背了吧？

她的那身装束几乎与张婆婆没什么区别，我想她们应该差不多大吧？只不过，她还稍微活得长一点儿。

她膝盖以上的裤子松散着，鼓起大大的包来，就像两个灯笼似的，她像过去的人一样，仿佛那是一个穿越了时空来到现代的老者，走起路来的时候一撅一拐的，她那个样子，我不免惆怅起来，弄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那么多的孤寡老人，那么我以后也会成为像她们那样的人吗？

我想象着，不觉变得伤感了起来，好端端的一个雨天，我的心情跌落到了谷底，就像那时我看见的那深涧一样。

“走，有啥子好看的嘛。”

同伴催促着我，可我并不愿离开，我想再看看等会儿天黑下来后，她家的样子，那时，她一定会显得更加的可怜了吧？她家有灯吗？像叔叔家那样已经点上了沼气灯？抑或还是煤油灯，肯定是煤油灯了，她一个孤老婆婆能修什么沼气池嘛？我想象着，在洗衣台边磨蹭着，久久地不愿离去，因为，我知道，我离开后，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她了，生命里似曾有过很多个诸如此类的深刻的画面，只是短暂的一瞥，然后，这辈子都不会再忘却。无论是路上偶尔看见的一个奇怪的人，抑或是一条独孤的流浪狗，流浪猫，只是那么短暂的看上一会儿，然后就深深地烙印在了记忆里。

“有一回她看不见，摸到了个青蛙，弄来吃，她以为那是她割的肉。”

同伴那样子说的时候，我就朝山谷里走了去，从此，我就没再去过那个小茅屋，再也没见过那个吃青蛙的瞎眼老妪。后来，我也常常想起她来，想起她打了绑腿，双、腿像两个灯笼似的在那个雨天里转悠着的令人心酸的身影。

“那个婆婆啥时候死的呢？”

后来，我常常回想着，真希望那次我离开后，她又活了很久很久啊！